“……你便是瀛洲島上的那位仙人罷？”

與其說她是在問他，倒不如說其中陳述事實的成分多一些。

他以為她要與他說什麽話，聽到這句，周身的血液凍結一般，重華錯愕的整個人傻住，臉上笑容逐漸淡了下去，原本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卻是緊緊不放，生怕她就這麽跑了一般。

“我猜對了？”雪絡輕笑，她從重華懷中坐起來，毫不留情地將他生生推開。

“仙君此次不辭辛勞下界，究竟所為何事？”

她笑容冷冽，重華看的分明，這人眼中如今寫滿了對自己的防備與懷疑。

他眼中閃過一絲痛楚，慌亂中抓了她的手，“雪絡，我來帶你回去。”

“仙君下界來，想來是有要事在身，總是和我開玩笑，怕是不大合適罷？”雪絡仍是笑，說罷，決然地將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開。

她擺出一副要與他談判的姿態，像是想要就此與他劃清界限，再不互相往來。

重華最見不得她這幅冷冰冰的模樣，想來他下界之後初見她之時，她便是這樣一派清冷淡漠，與他毫無瓜葛的樣子，他費了多少心思才拉近了一點點彼此之間的距離、消退了一點點隔閡……

“你便是瀛洲島上那位被貶落凡間的仙人，我此次下界，是為了將你帶回去……”

雪絡未等他說完，兀自湊上前去，幾乎是緊緊貼著他的面孔，綻開了一個略帶幾分妖嬈的笑容。

“哦？是麽？敢問仙君，我既是因犯了天規而被貶下了凡間的，您又為何要來尋我回去？莫不是仙帝他老人家改了主意麽？”

“當日……你是因為我而觸犯天規的……”

“這樣說來，仙君是於心有愧，所以才想要來幫我？”

重華沈默許久，內心做了好一番掙紮，最終又開口，“雪絡，我後悔了……那時是我只知逃避，是我做錯了……”

“所以仙君覺得於我有所虧欠……”雪絡肆意揚眉。

“我負了你，我做錯了，所以想要挽回……”

雪絡翠綠色的眸子半瞇著，不知在盤算著什麽，眉間一點朱砂，眼波流轉，宛然是一副媚態橫生的模樣，連帶著笑容看起來也是妖氣沖天。

“那些前塵過往我不曉得，也不想理，只是很好奇，仙君想要如何挽回？”

他被她問的語塞，一時半會竟答不出來。

雪絡宛若是一早料到，毫不在意。她用自己的手背順著他面頰往下撫，重華盯著她那張自己無比熟悉的臉孔，一時之間竟看得有些癡了。

他覺得自己在此時斷然是鬼迷心竅，從他數月之前重遇她直到現在，只在此刻看起來，她才像是只妖精……

“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麽。”她笑著嘆息，可是這笑容卻叫人覺得無比失落寂寥，像是她對他已經徹底失望。

“你要如何？”

“同你一樣……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……”雪絡貼近他耳畔輕輕吹了口氣，重華下意識地要避，卻被她的手給托住了自己的下巴，動彈不得。

她眸光微微一轉，看向了遠方某處，不知想起了什麽來似的彎了嘴角，“像魑魅一樣，無名忘姓，拘於這一方天地裏，陪在姽婳身邊許多年，這樣的日子，不是也很好麽……”

“你隨我回瀛洲島，我一樣可以陪你……”

她重新轉過臉來看他，眼尾挑釁似的上揚，正當他沈醉於她愈發明顯的笑意中之時，忽然之間感覺自己項頸上一痛……

重華悶哼了一聲，未來得及皺眉，卻聽見她在自己耳邊吐氣如蘭地說，“……你以為……我還會再相信你麽？”

雪絡松開鉗制住他下巴的手，撐住他的肩膀站起來，有些滿意地看了看自己在他頸上留下的傷口。

重華不可置信地看著她，像是從來沒料想過自己會被她咬一口，他下意識用手去摸自己脖子上發疼的那一處，爾後放到自己面前一看——黑色的血跡，顯然是她方才生出了毒牙咬的……

她在凡間已經做了兩千餘年的妖，為了保自己平安，早已學會了多疑，學會了謀劃與算計，也自然學會了偽裝……他早該料到的。

她居高臨下地睨他，仿佛他不過是她所得過的獵物之中再普通不過的一只螻蟻，中了她的計，落入了她一張布置精巧蛛網裏，還茍延殘喘地想著逃；而她，卻已經習慣了帶著森冷笑意，冷眼旁觀地將自己徒勞無功的掙紮凈收眼底。

重華想到這裏，自己都未意識到自己竟露出了一個有些受傷的表情，四肢已經麻痹，想來是毒素在自己體內已經游走擴散開來。

雪絡蹲下身子，自他懷中將先前得到的那顆鮫珠摸出來，躊躇滿志地笑著往空中一拋又接回手中，站起來便毫不留戀地離開。

那人轉了身子，一點點地從自己視線中淡出走遠，沒有再回頭看他哪怕一眼。他張開口想要喚她的名字，卻說不出話來……

他覺得累，很想就這麽閉起眼睛，卻又不敢，因為他怕……他當了幾千幾萬年的神仙，從來沒有這樣怕過，即便是數萬年前他孤身一人面對南海萬餘叛軍之時，都未曾有過這樣的恐懼……

他怕，怕若是就這麽閉起眼睛，自己便再見不到她……

“走了。”

雪絡不留情面地拍了拍睡夢中的姽婳與笑璋的臉，兩人睡意朦朧地睜開眼，卻只見雪絡孤身一人完好無損地站在自己面前，彼此面面相覷。

“你們再不走，我可自己去地府了。”扔下這句話，她便真的作勢要走。

兩只妖精急忙跟上去，紅毛狐貍回頭看了看遠處躺在樹底下的重華。

“不過是讓他睡一覺，死不了的。”雪絡朝著笑璋道。

“你與道長……又鬧別扭了？”紅毛狐貍烏溜溜的桂圓眼轉了轉，不忘八卦。

“你莫不是真的真的與他鬧翻了？雖說這臭道士的確是不怎麽討人喜歡……只是也未曾有過要害你的意思……”姽婳插話，想要勸一勸她。

“我信不過他。”

“那也不必非得在這個節骨眼上鬧翻，指不定能借他的力氣幫著把魑魅弄出地府……”

“他不過是個山中過客，來去匆匆終歸要離開的，沒有他，日子便不過了麽？”雪絡匆忙之間打斷姽婳，意識到自己語氣有些急，又道，“憑著你我的本事，也有的是法子將地府弄得翻天覆地，又何必無端端連累了別人。”

“我如今是只妖精，人妖殊途、仙凡有別，更不必說正邪善惡勢不兩立，你見過哪只妖精遇上了道士、和尚、仙人能相安無事？再這麽彼此糾纏下去，只怕大家都沒有什麽好下場。”

她一口氣說了一長串，聲音逐漸低下去，自言自語一般，倒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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